小学时,母亲是如何逼我读书,而我又是如何不肯读书、老想着打棒球,一直是我最深的记忆,也是我们母子之间的较量。 邻居大婶看我那么爱打棒球却没有手套,觉得我可怜,于是在我生日时偷偷帮我买了棒球手套。 但母亲根本就不准我打棒球,就连拥有手套也会惹她生气。 我家只有两个房间加一个厨房,一个房间四叠半,另一个房间六叠。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这类时髦玩意,没处藏手套。 不过走廊尽头,有个勉强算是院子的地方,种着一棵低矮的银杏树。 于是我把手套包在塑料袋里,偷偷埋在银杏树下,假装没事的样子。每逢打棒球时才挖出来。 有一天,当我挖开泥土时,手套不见了,只见塑料袋里装着一堆参考书…… 01 母亲认为我迷恋棒球,是因为时间太多,便又安排我去英语和书法补习班。 足立区附近极少有英语补习班,于是我去了三站地之外的北千住补习。 我骑自行车往返,假装乖乖去上课,其实都跑到附近的朋友家或公园,玩到时间差不多时再回家。 有一次,一回到家,老妈迎面就说:“Hello, how are you ?”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默不作声,结果挨了一顿好打。 “你没去上课吧?!要说‘I am fine’,混蛋!” 这真叫人不寒而栗。她怎么知道那些英语的?不会是和美国大兵交往了吧?我的补习费可能是美国人出的?太令人不安了。 其实她是为了我,硬学会了那几句。 她还要我去学书法。我照样逃学,时间多半花在打棒球上。偶尔感到内疚时,我就在公园的长椅上,拿出砚台和毛笔,大笔挥洒自己的名字。 她突然要看我书法练得如何,我就拿出在公园里写的给她。她一看便勃然大怒: “书法老师一定会用红笔好好批改的,你这胡乱涂鸦的脏字,就是想假装去上过课也没用。” 我听了以后,拿出仅有的一点零用钱,到文具店买了瓶红墨水。接下来,自己先写好字,再模仿老师的笔触批改,等着母亲再检查。 “小武,习字拿来我看看!” 正中下怀,我立刻兴奋地拿给她看。可是批改的红字实在写得太烂,又被拆穿了。 仔细想来,我的人生似乎就是和母亲的抗争。 后来,我考上明治大学工学院。对母亲来说,这是个小小的胜利。不过,我以退学这个最坏的结果,结束母子俩在读书领域的较量。 关于这件事,我只有抱歉。我的行为等于上了擂台却放弃比赛。但是,我们母子的较量,并非只限于读书这个领域。 母亲还有更大的目标,简言之:要我出人头地,至少和哥哥姐姐一样。 这也是这场战争的主要矛盾点。 因此,对总算考上大学的儿子,母亲的干涉并未停止。 另一方面,我认为考上大学是凭自己的实力,毫无感谢母亲的心情,反而有点厌烦她,没办法。 我开始打工,自信可以赚到房租和零用钱,于是决定搬出来住。 02 那是大学二年级的春天。趁着母亲外出在附近工作的时候,我开着从家具店朋友借来的货车,把行李搬出来。真不凑巧,只见母亲拐过前面的街角,迎面而来。 “小武,你干什么?” “我要搬出去。” 我别过脸去,听见雷鸣般的怒吼: “想走就走,都读大学了,又不是小孩子。绝对别给我回来,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妈,你不是我儿子!” 尽管如此,她还是一直站在门外,茫然地看着货车消失在荒川对面。 我心里也难过,可是我坚信,不这样做,我就无法自立。 那是朋友介绍的房子。房东是位老爷爷,已经退休,在自家土地上盖公寓,靠着租金勉强生活。 一个六叠的房间,一般月租都要七千日元,这里却只要四千五百元,非常便宜。 啊!新生活!起初几天,我的确是早上六点起床做广播体操,然后精神抖擞地度过一天。 但果不其然,很快地,我又陷入自甘堕落的日子。 别说是学校,连打工的地方都爱去不去,每天游手好闲。一回神,发现房租已拖欠了半年。 我不好意思面对房东,偷偷摸摸爬窗出入。 窗外寒风呼啸的季节里,我照例快中午时还躺在被窝里。 房东来敲门:“我有话跟你说。” 我呆呆站着,只有一句“对不起”。 混沌的脑袋认识到半年不缴房租,只有滚蛋一条路,我却突然听到怒吼:“给我跪下!” 我心想:这房东想干什么?但还是露出一点反省的样子,乖乖跪在地板上。 “哪里有你这样的蠢蛋?” “啊?” “欠了这么多房租,你以为还住得下去吗?” “不,我想你肯定会叫我滚。”我低头回答。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房东很仁慈。” “这就是你幼稚又愚蠢的地方。”房东叹了口气, “半年前你搬来的时候,你母亲紧跟着过来,是坐出租车跟来的。” 我一惊,满脸通红。 “她说:‘这孩子傻傻的,肯定会欠房租,如果一个月没缴,就来找我拿。’就这样,你母亲一直帮你交房租,你才能一直住在这里。 我是收到了房租,但没有一毛钱是你自己掏的。你也稍稍为你母亲想想吧。” 房东走后,我瘫坐在棉被上许久。些许感谢的心情,混杂着永远躲不开母亲的懊恼…… 第二次交手,我又彻底输了。 03 乖乖听母亲的话,洗心革面,好好读完大学,像哥哥一样当个学者搞搞研究,不是很好吗? 不然,跟着父亲一起刷油漆,过油漆匠儿子的人生,可能也不赖啊。 处在这个屡屡被母亲算计的世界,我总是感到有些不满,但具体不满在哪里,又怎么也说不上来。 我想起小时候的玩伴,现在不是工人、出租车司机,就是黑道混混。 他们和我哪里不同?没有。 不,只有母亲不同。 终于有天,当我上电视演出,酬劳超过百万时,我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回那个久别的家了。 打电话过去时,心脏还猛跳。是母亲接的电话: “最近上电视,赚到钱啦?” 语气非常温柔。不料,我才说“还可以啦”,她立刻缠着我说: “那要给我零用钱!” 这当妈的怎么回事,真会扫兴。既然如此,就让她见识一下。我准备了三十万现金,还请她到寿司店。 “妈,这是给你的零用钱。”我想让她惊喜。 她问:“有多少?” 我得意地说:“三十万。” “就这么一点?”不变的刻薄语气,“不过三十万块钱,就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我能怎么办?当然是不欢而散,发誓再也不回家了。 麻烦的是,电话号码已经告诉她,从那以来,过两三个月必定打来要钱。 “我要走了。” 母亲突然握住我的手:“小武!”眼眶湿润。 我安慰她说,“我还会再来”。 她突然回我:“不来也行,只要最后再来一次。”语气变得强硬。 “下次你再来时,我的名字就变了,因为取了戒名。葬礼在长野举行,你只要来烧香就好。” 她又恢复成彻底好强的母亲。 …… 我挥手跟姐姐告别。在零售店买罐啤酒,跳上停在眼前的车厢,里头空荡荡的。 钻过隧道,也经过小锅煲饭,远处的高崎灯景忽隐忽现,猛然想起来时姐姐交给我的袋子。 虽然医生说她没问题,但拿这个有点脏的小袋子当纪念遗物,母亲真是年老昏聩了吧? 说她脑筋还正常,其实已经痴呆,搞不好里面装着菊次郎的丁字裤。我打开了袋子。 这是啥?我一时无言。 竟然是用我的名字开的邮政储蓄存折! 翻开来看,排列着遥远记忆中的数字: 1976 年4 月× 日 300,000 1976 年7 月× 日 200,000 …… 我给她的钱,一毛也没花,全都存着。 三十万、二十万……最新的日期是一个月前。 轻井泽邮局的戳印。存款接近一千万日元。 车窗外的灯光模糊了,这场最后的较量,我明明该有九分九的胜算,却在最终回合翻盘。 作者:北武野 (日本著名电影演员导演) 来源:时代书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