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区大国间的博弈让身处夹缝中的库尔德人难以维持独立而统一的身份,去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这远不是一句豪言壮语“我们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来了!”所能掩盖的。 因此,暂时来看,一个独立的库尔德国家还不是中东政治中的一个可行的选项。 尽管遭到伊拉克中央政府坚决反对,并且承受国际社会的强大压力,2017年9月25日,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依然举行了独立公投。 初步数据显示,90%以上选民投票赞成该地区脱离伊拉克。 这引发了全世界的担心,它很有可能给已是一团乱麻的中东局势再点上一根新的导火索。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已经明确表示,公投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应,不管结果如何,库尔德人独立建国都不会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 公投也令面临同样问题的伊朗和土耳其两国神经紧绷,公投前夕,伊朗停飞了与伊拉克库区之间的航班,伊斯兰革命卫队在两伊边境地区举行多兵种实弹军演;土耳其也提高它与伊拉克边境地区的军演级别,土耳其议会还通过一项议案,将该国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实施跨境军事行动的授权期限延长一年,至2018年10月31日…… 这其实是一场推迟了三年多的公投,早在2014年7月初,伊拉克库尔德自治政府领导人就呼吁当地议会筹备独立公投。雄心勃勃的库尔德自治政府总理马苏德·巴尔扎尼说:“我们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来了,我们不能再等别人来决定我们的命运了!” 一百年的建国梦 在三年多反对IS的战斗中,没有哪个力量比库尔德人更加积极和投入。面对凶残的IS,甚至许多库尔德女人也纷纷拿起武器参加战斗。据说,目前在“库尔德工人党”领导的游击队中,这些女兵占了约40%。 事情还得从2014年6月库尔德“自由战士”占领基尔库克说起。 恐怖组织“伊斯兰国”(简称IS)的突然崛起,在中东的心脏地带掀起了一场震惊全世界的巨浪,不仅令深陷“阿拉伯之春”政治动荡的叙利亚局势更加风云诡谲,也让原本就四分五裂、政局不稳的伊拉克措手不及。 2014年6月初,势如破竹的IS攻陷伊拉克第二大城市、北部石油重镇摩苏尔。而在另一座北部城市基尔库克,伊拉克政府军几乎未作任何有效抵抗便仓皇弃城撤退,库尔德自治区的武装力量趁机控制了这座石油储量丰富的城市。 自那一刻起,马苏德·巴尔扎尼就意识到,一项库尔德人已经为之奋斗了整整一个世纪的伟大使命正在向自己招手。 趁着IS造成的乱局,伊拉克库尔德族将自己控制的土地扩大了三分之一还要多,他们还占领了好几处重要油田。这使得他们认为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伊拉克内——仅一个基尔库克的石油资源带来的丰厚收入,就比伊拉克中央政府给予库尔德人的财政补贴总和还要多。 2014年夏天的公投提议之所以最终没能如愿,主要是受制于当时的局势,世界大国和地区大国都在为对付肆虐的IS而斡旋。时任美国国务卿约翰·克里曾专程飞往伊拉克,向巴尔扎尼施压,以挽救岌岌可危的伊拉克统一。 巴尔扎尼当时对克里说:“我们面临着新的现实和新的伊拉克。”他显然是在暗示,自己手头现在握有了决定性的筹码。 而克里传达的信息则是:“无论你对未来的愿景如何,目前短期内的利益是需要一个稳定、独立和统一的伊拉克。”他指的是共同应对IS的统一阵线。 克里的劝说起到了拖延的作用,因为当时库尔德人仍十分需要美国和西方的经济和军事援助,特别是武器装备;而西方也将库尔德人视作与IS作战的最重要、也最靠得住的一支力量。 但3年过后的今天,IS正在四散奔逃,库尔德人独立建国的问题也就自然而然地再一次被摆上桌面。 库尔德人在中东的影响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大。 像阿拉伯、波斯和突厥一样,库尔德是西亚的一个古老民族。过去一千多年里,信奉逊尼派伊斯兰教的库尔德人先是受阿拉伯哈里发和突厥苏丹统治,后来又成为奥斯曼帝国境内众多种族中的一员。 在“欧洲病夫”奥斯曼帝国分崩离析的年代,主导中东局势的大英帝国曾许诺库尔德人,帮助他们建立一个独立国家。然而,这份承诺后来遭到了无情背叛。一战以后,西方在昔日奥斯曼帝国的版图上为一个个新近涌现出来的国家划定新国界,把3000万库尔德人分割在土耳其、伊拉克、叙利亚和伊朗4个国家中。 100年来,库尔德民族不仅天各一方,而且还在各自的国家里备受歧视和压迫。 席卷整个中东的“阿拉伯之春”让他们又一次看到了曙光:将分散于土耳其、伊拉克、叙利亚和伊朗的库尔德少数族群联合起来,建立一个独立统一的库尔德国家。 在三年多反对IS的战斗中,没有哪个力量(包括叙利亚和伊拉克政府)比库尔德人更加积极和投入。库尔德人原本就骁勇剽悍,根据他们的传统,许多农村地区的家庭都有武器。面对凶残的IS,甚至许多库尔德女人也纷纷拿起武器参加战斗。据说,目前在“库尔德工人党”领导的游击队中,这些女兵占了约40%。 各地的库尔德人之所以如此卖命地对抗恐怖分子,显然有他们自己的打算——他们看到了在战争中壮大自身,并趁乱争取更大自主权的希望。 不同国家的“库尔德问题” 土耳其人与库尔德人曾经像一家人一样在安纳托尼亚共同生活了1000年之久。然而,土耳其人与库尔德人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紧张过,他们已处在决裂的边缘。 一个从历史深处再次浮现出来的“大库尔德斯坦”的幽灵自然引发了中东其他民族(包括土耳其人、阿拉伯人和波斯人)的高度警觉。它们早早地发出信号,将不惜采取一切手段,再次扑灭库尔德人胸中的这团熊熊烈火。 当然,不同国家的“库尔德问题”又呈现出不尽相同的复杂面相。 伊拉克的库尔德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小布什政府推翻萨达姆政权的后遗症。 伊拉克约有500万库尔德人,萨达姆时代他们在相对和平的状态下实行自治。2003年美国入侵以后,库尔德人在伊拉克北部的聚居区建立了一个自治区。这是一个相对富庶的地区,拥有自己的入境口岸,建立了自己的军队和情报机构,并执行独立的外交政策。库尔德自治区的签证规则甚至都与巴格达不同。 之后的10年里,在由占伊拉克人口多数的什叶派的努里·卡迈勒·马利基政府领导下,埃尔比勒(库尔德自治区首府)与巴格达的关系紧张,其中的要害是石油收入的分配问题。 伊拉克尚未通过一部全国性的石油法律,按照暂行办法,出售石油收入中的83%归中央政府所有,库尔德人将获得其中的17%。 根据伊拉克政府的说法,多年来,库尔德自治区未通过巴格达批准的国有石油公司,擅自向外国(主要是土耳其)出售其境内的石油天然气;同时还与埃克森美孚、雪佛龙和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等外国公司签署勘探协议,它们都绕过了中央政府。这严重违反了伊拉克宪法,意味着库尔德人“在窃取伊拉克的国家财富”。 库尔德人则控诉说,是伊拉克中央政府首先停止向库尔德人拨付17%的石油收入所得,并扣发库尔德军队的薪水,才导致库尔德人不得不这么做的。他们还坚称,自己依然会将出售石油所得中的83%支付给巴格达。趁着IS的兴起,巴格达焦头烂额之际,特别是在占领基尔库克(这里不属于库尔德自治区)等富油地区以后,库尔德人不断增加石油出口。 为了共同对付IS这个敌人,在西方国家的一再施压下,伊拉克政府曾与库尔德自治区于2014年底达成过一份分享国内石油财富和西方军事援助的妥协计划。 叙利亚境内约有200万库尔德人,占叙利亚人口的10%,主要聚居在与伊拉克和土耳其接壤的东北部地区。 叙利亚的库尔德人多年来也一直渴望效仿伊拉克,在叙利亚境内建立一个库尔德自治区。如今,这一理想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实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主要不是因为他们拿起枪来反抗政府,而是因为被各地烽烟四起搞得手忙脚乱的巴沙尔政府已经放弃了对库尔德聚居区的管辖,使库尔德人获得了民族自治的真空。 土耳其人与库尔德人曾经像一家人一样在安纳托尼亚共同生活了1000年之久。然而,土耳其人与库尔德人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紧张过,他们已处在决裂的边缘。 由于土耳其过去奉行的民族主义政策不承认本国境内有库尔德人这样一个民族,所以无法确切地知道土耳其到底有多少库尔德人。有人估计,目前库尔德人约占这个国家总人口的15%左右。然而,他们在现代土耳其共和国却丝毫找不到奥斯曼时代的那种家园感。 从1980年代起,主张通过暴力从土耳其分裂出去的库尔德工人党与土耳其政府展开了长达30年的武装对抗,而政府的残酷镇压造成了4万人丧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给双方都留下了难以弥合的伤痛。 过去几年中,库尔德武装分子仍不断制造各类暴力袭击,而每一次都会引起土耳其政府加大力度的镇压。但在消耗了四千多亿美元财力之后,土耳其人发现,库尔德工人党的实力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拥有了越来越大的号召力。 眼下,土耳其“强人”埃尔多安最担心的是从叙利亚和伊拉克内战的灰烬中,将会走出一个全新的“库尔德斯坦”。土耳其在南部与叙利亚和伊拉克的两个库尔德聚居区接壤,这两个国家里库尔德人的成功或许会进一步激发土耳其库尔德人的斗志。 中东各国的一张牌 无论是土耳其、伊拉克、叙利亚还是伊朗政府,都对本国的库尔德民族主义疑虑重重。不过,只要形势需要,这些国家也都毫不犹豫地利用库尔德这张牌来展开地缘政治博弈。 然而,纵有万丈雄心,在通往百年梦想的道路上,库尔德人仍有太多现实障碍无法绕过。 首先,由于长期的分离,各个国家的库尔德人在利益和心理上已经有了重重隔阂。 以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随着叙利亚战事的不断升级,大量叙利亚库尔德难民源源不断地向东涌进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自治区,但他们并不见得会受到伊拉克库尔德自治政府兄弟般的欢迎。原因很简单,叙利亚库尔德人也有自己的武装。他们甚至已经将势力范围延伸到伊拉克境内。那么这对“兄弟”之间就极有可能爆发严重冲突。 其次,各国内部的库尔德人也不都是热情的库尔德民族主义者。他们出于自身的现实考量,并不一定会全力支持一个库尔德国家,尤其是当国境线和资源的重新分割会损害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时。 在土耳其,有一半库尔德人已经离开东南部的故土,生活在伊斯坦布尔、伊兹密尔这样的大城市。数据显示,支持库尔德工人党等库尔德政党的库尔德人仅占其总人数的1/3左右。大量库尔德人,尤其是笃信宗教的那部分人,多是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的支持者。 在叙利亚,虽说库尔德人总体上既反对阿萨德政权,又对反政府的主力叙利亚自由军怀有根深蒂固的疑忌,库尔德武装还曾在阿勒颇市与后者交过火,但叙利亚库尔德人有十多个政治派系,且派系间结盟不断变化,他们很难扭成一股绳。 因此可以说,库尔德人既缺乏一个统一而强有力的跨国领导权威,各国库尔德人相互不买账;在各自国内(除伊拉克),也大多没有能够服众的精神领袖。 而一旦将4个拥有库尔德人的国家相互之间钩心斗角的复杂关系考虑在内,情况就更是一团乱麻。 无论是土耳其、伊拉克、叙利亚还是伊朗政府,都对本国的库尔德民族主义疑虑重重。不过,只要形势需要,这些国家也都毫不犹豫地利用库尔德这张牌来展开地缘政治博弈。 对本地区怀有远大抱负的土耳其是这盘棋局中的最大玩家。虽然多年来土耳其政府一直视本国的库尔德工人党为不共戴天的死敌,但近年来埃尔多安政府却出人意料地成为了伊拉克库尔德自治政府的最大盟友。 在过去的10年里,土耳其在伊拉克库尔德斯坦投入巨资,在其首府埃尔比勒开设领事馆,埃尔多安本人也与巴尔扎尼结下了深厚友谊。如今的土耳其是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最重要的单一贸易伙伴,该地区90%的贸易都是与土耳其进行的,土耳其的企业也遍布当地所有重要行业,掌握着它的经济命脉。 在叙利亚的所有邻国中,土耳其对于叙利亚库尔德人的面孔同对伊拉克库尔德人却截然相反。这是因为土耳其政府担心,叙利亚内战会导致其境内的库尔德地区实现自治,从而被本国的库尔德工人党开辟为一个反对安卡拉的前哨基地。埃尔多安所列举的巴沙尔政权的罪状之一正是支持库尔德工人党。 此外,土耳其还经常指责叙利亚库尔德人受到了伊朗的暗中支持。 伊朗的地缘政治抱负并不比土耳其小,尽管自身也饱受库尔德分离主义困扰,但在与土耳其关系紧张期间,例如1979-2002年间,德黑兰经常向库尔德工人党武装分子提供援助和避难所。近来,伊朗曾再次恢复了对库尔德工人党的支持。 在伊拉克,伊朗与土耳其的目标也针锋相对。同样基于宗教原因,以什叶派为国教的伊朗力挺伊拉克当权的什叶派政府,包括前总理努里·马利基,去打压那些反对者。而土耳其作为伊拉克库尔德自治政府的守护神,在这个问题上与伊朗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地区大国间的博弈让身处夹缝中的库尔德人更加难以维持独立而统一的身份,去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这远不是巴尔扎尼的一句豪言壮语“我们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来了!”所能掩盖的。 因此,暂时来看,一个独立的库尔德国家还不是中东政治中的一个可行的选项。 这次伊拉克库区独立公投所带来的结果,更可能只是增加了库区与中央政府谈判的筹码。在公投前接受媒体采访时,志存高远的马苏德·巴尔扎尼本人也排除了库区公投后即刻单方面宣布独立的可能性。他表示,计划在公投之后就边境划界、自然资源分割、独立时间表等问题同伊拉克官员进行讨论。 未来很可能是又一场悲剧,但人们仍在期待它能够转变为一个契机。 【南方周末】作者: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陈季冰 |